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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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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36

時間過得飛快,新年即將開始。許多人開始往彌勒山上走,在半山腰找一泓泉水,洗手凈心,再爬到祈寧峰頂,祈福自省。省過去一年的不遂,祈下一年的好運。

母親向來不信這些,可是這一年的跨年夜,她竟然也去了。暮夜交接的清晨,李岫在一片混沌中醒來,身體很痛,說不出來的痛。昨夜發生的事情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到家的時候母親不在,小賣部的燈亮了整整一夜。

聽老人家講,求神拜佛的事,信則靈,不夠虔誠的人臨時抱佛腳,只會適得其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母親是個無神論者,從前說了太多對神仙佛祖不敬的話,又或許在祈寧峰頂許願的時候不夠虔誠,從山上回來沒幾天,家裏就出了事。

小賣部著了火,所幸母親睡得淺,發現的及時,這才沒傷著人,但是前陣子新進的那一批年貨卻被燒了個精光,都沒來得及賣個好價錢。

母親猜到是誰幹的,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報了警。警察給她立了案,但是一直沒找到證據,證明如母親講的那般,鐵定是麻老五幹的。母親因此還去派出所鬧過兩次,後面一次去的時候,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同志終於發了脾氣。他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縣醫院的方向說,麻強人現在還在醫院裏頭躺著,活不活得了都是回事,他怎麽去你家放火啊?

母親變了啞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天,蠻不講理地丟下一句“活該”之類的話,方才離開了派出所。

早些時候,麻老五回來了的事情,巖山差不多一半的人就都知道了,母親也聽說了。起初幾天她還有些擔憂,生怕麻老五來找麻煩,上學放學都親自接送李岫,足足接了一個多月。後來見風平浪靜的,她只當麻老五把之前的恩怨給忘了,加上年底又忙,所以就沒再接送李岫,恢覆了正常的生活節奏。

這次放火的元兇,母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麻老五。可是聽警察同志那麽一說,她也沒了主意。不過,因為這把火,父親回來了。

自從上次母親提刀那件事之後,父親就沒再回過家,李岫有好幾個月都沒見著他了。這次回來,父親模樣大變。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頭發上抹得摩絲還是什麽的,溜光鋥亮,一縷縷粘在一處,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凍成的那樣,走起路來都不會顫動。上衣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腳上是一雙尖頭黑皮鞋,都跟頭發一樣,擦的鋥亮,在太陽下反射著隱隱的流光。

李岫清楚,這種穿搭風格,定是出自小姨的手筆。父親跟小姨的事,已經成了家裏公開的秘密,雖然母親從來沒有正面說穿過。

父親這次回來,耐心的幫著母親歸置爛攤子,勞心又賣力,母親非但沒有擺冷臉,態度反而變得客氣又溫柔,像極了兩人年輕時談戀愛的時候。母親看他的時候,眼睛裏也再次煥發出了生機。一個人的時候,她還忍不住小聲叨念,麻老五也算幹了件好事。這次因禍得福,說不定因為這件事,能跟父親再續前緣。

李崟早些時候就如期進了電力局,在裏頭工作了差不多兩個月。不過試用期還沒過,自然還是要好好表現。雖然朝九晚五,但每天都會加班八九點。眼看著一切都重新回歸正軌,日子一天天的好起來了,父親雖說還是沒回家住,但母親單方面認為,他們之間還有機會。

直到過年的前幾天,所有美好的幻想全都破滅了。也是從那一天起,母親發誓,永遠都不會再相信求神拜佛的事,要堅定的當一個無神論者。

學校裏其它年級早就放了寒假,高三年級一直上到小年的前一天,學校才給他們放了假。電力局這個時候仍在上班,李崟只有大年初一到初七七天正式假期,不過為了爭取表現,他主動跟領導說安排自己這段時間值班,反正母親也不想看見他,倒不如賺點加班費,同時還能在領導心裏留個好印象。

巖山當地有個習俗。過年前,每個人都得把身上的泥垢仔仔細細清洗一回。接著,一直到初八,都不能再洗澡。 這天,天氣不錯,陽光正好。不到十點,母親就燒好了一大鍋熱水,用塑料桶整整提了三桶,才把放在廁所的那個大竹筒裝滿。她讓李岫先洗,之後自己再添點熱水,將就著也洗了。

估摸著李岫洗得差不多了,母親推開門進了廁所,從墻上取下搓澡巾,準備給她擦背。搓澡巾還沒開始往手上套,母親突然驚愕地發現,李岫的乳房竟然膨脹了許多,像兩顆白花花的饅頭,掛在胸口直晃悠,再看那膀子,好像也胖了不少。

驀地,母親想起,怕是有很長時間都沒在廁所的垃圾桶裏瞧見李岫用過的衛生巾。

突然,她一把掐上女兒的乳房。李岫只覺胸部像是被尖刺猛紮了一般,“唉呀”一聲叫了出來,身體本能地向後躲閃,激得桶中水花四濺,濺得母親一臉都是。

她佝僂著身子,哆哆嗦嗦地蜷縮在水中,斜睨著母親驚惶地問:“媽,你幹什麽啊?”

母親喘著粗氣,眼神定定落在李岫身上,那神情仿佛天塌了一樣。怔了半晌,母親壓著嗓子問:“你上個月來那個了嗎?”

李岫回想了一下,忐忑地答:“好像……沒來。”

啪——母親劈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木桶隨之一顫,桶裏再次激起層層水花。

李岫被打得一怔,半天才緩過神來。她捂著火辣辣的臉,拼命的眨眼,不讓眼淚掉出來。“媽,你打我幹什麽?”

“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個了?”母親極力控制著音量,做賊似的。

“哪個啊?”李岫委屈地看著母親,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母親恨恨地嘆了一口氣,支支吾吾半天,才把那兩個字從喉嚨裏擠出來:“懷孕!你是不是懷孕了?”

李岫心臟猛地一顫,身體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最後,惶惶不安地搖了搖頭。

“是沒有,還是不知道啊?你懂不懂啊?!”母親憤怒的字眼從牙縫裏擠出來,緊攥的拳頭一拳接一拳捶打在竹桶壁上,震得水面掀起一層接一層的波暈。

“不知道……”李岫壓著腦袋,喃喃地回答。

母親氣得一把將李岫從桶裏拖出來,桶被帶翻,熱水瞬間灑落在廁所的瓷磚地面上,嘩啦啦 ,水流四處蔓延。

李岫受到驚嚇,赤裸的身體本能地縮成一團。她想要呼喊,卻怎麽發不出任何聲音。母親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她在涼滑濕冷的瓷磚地上掙紮、抽搐、痙攣,如同一條從河裏撈上來,在地上垂死亂跳的、缺氧的鯽魚。

“媽……媽……別打了……疼……”李岫終於感覺到疼痛,哀求聲不斷從喉嚨裏湧出來。

“天殺的,到底是誰的啊?!”母親打累了,一屁股癱在地上,拿手背胡亂摩挲著臉上不知是眼淚還是濺出來的洗澡水的液體,恨恨的哭罵。

“不……不知道……”李岫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被踩碎了殼的蝸牛,只剩下白剝剝的軟體,赤裸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是被冷汗還是洗澡水打濕的頭發淩亂地貼在前額,臉頰,還有幾簇塞在嘴巴裏。

聽了這話,又是一頓毒打。

這回母親真的哭了,邊打邊哭,邊哭邊打。哭完,打完,所有憤懣的情緒也就沒了。她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下一具看似堅硬,實則脆弱不堪的殼。

她把李岫扶起來,緊緊摟在懷裏,反覆摩挲著她潮濕冰冷,不住顫抖的脊背,哽咽著說:“你怎麽這麽糊塗啊,誰欺負你了你不知道嗎?你不是自願的,是不是?”

“不,不,不是……不是……”李岫在母親懷裏顫抖,抽泣,痙攣。

聽到這個答案,母親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托起女兒滿是眼淚的慘白小臉,心疼的說:“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能一點兒都不記得呢?但凡記得一點,媽都給你討回公道。岫兒,你可別騙媽啊,別到頭來是自願的啊。”

“媽,我不是,不是自願的。”李岫的頭搖得波浪鼓一般,抽噎著向母親解釋,“跨年夜,那天,那天晚上,文藝晚會,班裏文藝晚會,我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就,就在一個破房子裏……就我一個人……我只記得好像有人咬我的耳朵……”

母親揚起巴掌,猛地扇了自己七八個耳光。李岫哭嚎著去攔母親,母女兩個抱作一團,哭得不成樣子。

母親邊哭邊把自己十根手指頭關節捏得咯嚓亂響。“你啊……你……怎麽什麽都不懂啊。”母親又怨又恨。怨得是李岫愚蠢,不懂半點男女之事。恨的是自己那天不在家,徹夜去爬什麽祈寧峰許願。

淚哭幹了,母親站起身從晾衣繩上扯了兩件衣服給李岫披上,然後再三叮囑她,這件事要爛在肚子裏頭,死也不能跟第三個人說。半個字都不能透露,包括父親和李崟。

那天,母親沒有洗澡。過年之前,她都沒洗。她再也不信這些了,連帶著風俗習慣,統統都不信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廁所的狼藉後,她從箱子底下翻出兩只口罩,一個給自己,一個給李岫。這口罩還是前年非典時候沒用完剩下的,幸好當時沒扔掉。母女二人就這樣包裹得嚴嚴實實,打扮成連熟人都輕易看不出來的模樣,方才去到醫院掛了婦科號。

醫院裏人來人往,空氣混濁。每年皆是如此,越到年根兒上,生病的人越多。婦產科在二樓倒數第二間,刷著黃漆的木門半掩著,透過門縫母親瞧見裏面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正在跟一個中年婦女講話,聲音細而沈,聽不清內容。

母親厲聲命令李岫在走廊的長條木椅上坐著等,自己就站在婦產科門口等,眼睛不住的往裏頭瞧,邊瞧邊嘆氣。李岫手裏拿著空白病歷本,板板正正地坐在掉漆掉得斑駁的木椅子上,感覺自己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

過了大約十幾分鐘,裏面的病人捏著幾張檢查報告出來了,滿臉的愁容。母親回頭喚了一聲李岫,她趕緊從椅子上跳起來,走到母親跟前。母親拽起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就進了門。

女醫生三十多歲,瘦長臉,眼睛很大,鼻梁和雙頰長了許多細細淺淺的雀斑。一開口,溫柔死人的腔調。李岫不禁想起了學校的校醫,她也是這般的溫柔。

女醫生見母女二人都戴著口罩,母親講話時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便猜出了七八分。她也沒多問,開了一些檢查的單子,壓著聲音對母親說:“先去一樓繳費,然後再去檢查,單子上都寫著在哪兒做什麽檢查,有不明白的問外面的護士。”

母親點頭謝過醫生,拽起李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驗尿,驗血,B 超都做完之後,剩下的就又是等待。很煎熬的等待,母女兩個都煎熬。一個坐在長椅上,一個站在走廊當頭,沒有任何交集。

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母親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沒有任何反應,沒當即失控發狂,也沒有哭鬧。只是臉色很難看,嘴唇烏青的,像中了某種強勁的毒。

醫生說李岫是宮內早孕,胚胎發育正常。說到這裏,她微頓了一下。而後又說,如果不想要的話,今天可以先安排做檢查,檢查結果沒問題,最快明天就可以考慮藥流或手術流產。

母親丟了魂一樣,目光沈沈地落在檢查報告“宮內早孕”四個字上。半晌,她冷冷的對醫生說了兩個字:“手術。”

從婦科診室往門外走的時候,母親一個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那女醫生被母親這一撞,身子猛地一個趔趄。母親如同驚弓之鳥,條件反射般地接連吐出幾句“對不起”。女醫生倒是大度,笑著說沒關系。擡頭的瞬間,李岫認出這人就是崔影芝的母親。心中不免一慌,忙低下頭,腳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母親帶著李岫早早來了醫院。

手術室在三樓,在門外大概等到八點半的樣子,醫生開了門,站在門口叫了她的名字。沒有母親陪同,她獨自走進手術室,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發抖。醫生告訴她不用害怕,手術很快的,眨眼兒功夫就結束了。她顫顫巍巍地問醫生疼嗎,醫生頓了一頓,說沒有生孩子疼,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

雖然面對的是溫柔的女醫生,可她叉開雙腿的時候,還是覺得羞恥。醫生拿著器械走到她兩腿之間停下,看到她還在發抖,肌肉硬得像鐵塊一樣,微微嘆了口氣。冰冷堅硬的器械探入體內,李岫感覺到一陣劇痛,眼淚瞬間流了出來,但她沒有出聲。她不敢發出聲音,她怕等在門外的母親聽到。

手術結束後,她艱難地走出手術室,臉色蒼白。母親攙扶著她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就用自行車載著她回了家。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拼命地踩自行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回到家裏,她就紮進廚房,把帶回來的一包包中藥放進煎藥的砂鍋裏,開著小火慢慢熬煮。

李岫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間睡了過去。苦澀的中藥味兒從廚房飄散出來,很快便充斥了整間房子,最後還進入了更加苦澀的夢裏。

李崟回到家的時候,滿院子都是中藥的怪味兒,沒瞧見母親的影兒,廚房裏時不時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料想母親應該是在廚房忙活。

路過李岫門口的時候,他見房門半掩著,小丫頭正躺在床上發呆,於是趁機溜了進去,準備把今天在單位的趣事講給她聽。可一進門,就發現妹妹的臉比紙還白,嘴唇也慘淡淡的,像被吸幹了陽氣一樣。她那樣躺著,兩只眼睛空空洞洞地瞅著天花板,都沒察覺自己進來。

李崟走到床頭,蹲了下來,輕聲說:“岫兒,你怎麽了?感冒了嗎?”

李岫聽見哥哥的聲音,很疲倦的轉過頭,眼神遲遲移到他臉上,低低的聲音說道:“有點不舒服。”而後又把頭轉過去,朝著天花板,緩緩闔上了眼睛。

“怎麽了啊?哪裏不舒服啊?”他伸手去摸妹妹的額頭。冰涼的,一點兒溫度也沒有,像具屍體。

他很小的時候,在北方農村的老家摸過一次屍體,是親生母親的。母親生完第五個孩子沒多久就病死了。當時他還以為母親睡著了,滋溜一下爬到母親身邊,用小手調皮的揪她的耳朵。指尖一碰上母親的皮膚,就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比鎖著母親手腕的鐵鏈子還要涼。

“去醫院看看吧,你咋這麽涼?”李崟有些著急,站起身就要去摟妹妹的腰板。

李岫睜開眼睛,有氣無力的說:“去過了,沒事。”

“醫生咋個說?啥毛病啊?媽是在給你煎藥嗎?”李崟坐在床邊,大手嚴嚴實實包裹住妹妹冰涼的小手。

“小毛病,吃幾副藥就好了。”妹妹聲音輕得像小山從籠子裏飄落出來的羽毛,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落到地上。

“沒事就好,那……你要乖乖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多睡覺哦。”李崟反覆摩挲著妹妹手背上薄得透亮的皮膚,動作極輕,生怕弄壞似的。

長長,幽幽的默靜之後,李岫忽然說:“哥,你變得更好看了。”

“啊?哪裏好看了?”李崟黝黑的臉倏地紅了。

“就是比以前更帥了,像模像樣的了。”

“可能是換了工作的原因吧……每天接觸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學了不少知識。現在不用顛勺,整天對著電腦,沒那麽累了,氣色就好了不少吧。”李崟沈浸在不易察覺的得意與傲嬌之中,沒註意到妹妹茶褐色的眸眼裏早就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氣色好了,氣質也好了。”妹妹安靜的望著他,不舍得移開目光。

“我要努力,爭取早點轉正。”李崟松開摩挲妹妹的手,在胸前捏成拳頭,對著妹妹宣誓一樣。

“以後,你當了大官,就會嫌棄我了。”李岫忽然沒來由的說了一句。

“傻瓜,說什麽呢?我怎麽會嫌棄你呢,不會的。”李崟伸手幫她把額前被汗打濕的碎發撥到一邊,輕輕柔柔地回答。

“總有一天,你會嫌棄我的。”妹妹說著,眼角倏然淌出一顆清亮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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